【善丸】織謊人(下)

 @堂珀 

  可能是個我一直很有執念的故事(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[0]

  我未曾向惡魔許願,誠然。

  儘管如此,也如傳聞所說那般被奪去了心臟與靈魂。





  「妳原本並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的吧?」

  「什麼事情?」

  「⋯⋯我,我們的事情。」

  說出口還是有那麼點難為情。

  「那是一定的。」國木田邊接過津島遞去的書籍,有些調笑意味地說。「以那麼可疑的方式相遇,怎麼想都不覺得浪漫喔。」

  「⋯⋯我想也是。」

  「但讓人很在意呢。」

  「⋯⋯」

  「那種形式,故事情節一樣的形式——讓人相當、相當在意。之後妳回來時,マル心裡其實是不知所措的。」

  「明明妳那時候裝做了沒有見過我?」

  「⋯⋯善子ちゃん在記仇嗎?」

  「並沒有。」

  「騙人ずら。」

  「是真的。」

  真的沒有。

  如果是那樣,我大概就不可能向妳提出「交換讀書心得」這種突兀且笨拙的要求了。


  連會被答應的把握都薄弱得令人不忍直視,那時的國木田顯露出遲疑,津島為此感到無聲的挫折。


  「⋯⋯好。」

  她卻那麼說了,這簡白的應允又再一次地令以冷靜著稱的殺手感到動搖。


[1]

  春天過後六月駐足,雨季翻飛於此。

  ⋯⋯人類這一存在,究竟是「物以類聚」、還是說「異極相吸」呢。津島聽著雨聲,有些漫不經心地想。

  「⋯⋯文字描寫出的色彩濃烈得像是夢境一樣。也像是⋯⋯」

  「修圖過頭但很漂亮的相片?」

  「這形容意外地很精準。」國木田笑道。

  無法像國木田那樣將讀書感想條理分明地口述,津島便靜靜聽她說著,偶時在對話空檔裡插入一句力不從心的評論。

  「⋯⋯三島先生的文字,畫面感很不錯呢。」

  那文字形容出的一切美豔與蒼白都清晰卻不真切,纖細的五感描摹至情緒濃時,鮮明並慘烈。彷彿欲給閲者迎頭澆下一場絢爛的死亡。

  ——妳也會有這種感想嗎?

  ⋯⋯自己與國木田連朋友都稱不上,尋求共感也該有個限度。好奇心與自我厭惡感便這麼往復。

  談論書籍時,國木田的神態會全然地失掉防備。喜怒哀樂皆坦然,並變得健談起來。大概是真切的沈醉於「閱讀」一事吧。

  「其實很多變的喔,這位作家。」

  「是嗎⋯⋯」

  只是看過一章短篇的津島無法再接話下去,像這種時候她更喜歡只是聽著國木田長篇大論,不作回應或不全然能聽懂也沒什麼關係。

  他人著迷於什麼事物的姿態引人注目,自己只要默默看著就夠了。

  ⋯⋯還是說其實只有國木田對自己有這種魔力呢——這念頭冒出後津島暗自咬住口腔內裡,以避可預見的表情失控。

  「怎麼了ずら?」

  「沒什麼。」



  當晚有個詞彙自書頁上狠狠撞進眼中,津島翻頁的動作停頓。


  ——「戀慕」。


  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這詞彙是在何時何地呢?

  十歲時被現在的組織收養,培訓成用以「清掃」的工具。此前似乎出過什麼事件,童年的記憶支離破碎,揉雜著疲軟散亂的影子。

  當然,這無關緊要的問題的答案也不在其中。

  她蹙著眉靜靜揣測——戀慕,那會是在面貌模糊的父母相扣的手掌中嗎?或在童話裡親吻死屍使其甦醒的王子唇間,或者說,電視機螢幕上互遞情信的戀侶筆尖?

  自己並未理解過戀慕,也沒有人來告知過那該是怎麼一回事。作為組織一手帶大的走狗、作為不知何時可能的「棄子」,理解這種事的必要性是完全不存在的。

  不曾被教育過「愛」,對組織的所有便是機械性的「服從」。

  現在想來自己對此或許該表現得更加憤慨些,像渡邊那樣。話雖如此從前便這麼活著也未曾感到不便,便覺無謂般地麻木。

  但最起碼定義是能透過他人的文字歸納出來的。


  所謂戀慕。

  一個人的時候總感到缺少什麼之類的。沒什麼理由也會想要見面之類的——會因為對方細微不經意的言行而產生心頭發癢一樣的波動、之類的。

  想要瞭解,想要靠近。

  ——是的,哪怕再笨拙都想要靠近。



  「⋯⋯開玩笑的吧。」

  殺手久違地乾笑起來。




  自從開始去往圖書館,不明白的事情只是日復一日地增長堆積。思考事情而怔神的頻率也有所提升。這樣的改變足以輕易致命,她卻毫無悔改。

  津島實際上並不定居在那座城鎮,每次要造訪圖書館就必須坐上四十分鐘的電車,回程也如來時那樣耗時地穿行兩地。

  但並不覺得麻煩,那是為什麼呢。

  車窗外的景色被壓縮在極短時間內便穩定而迅速地逝去,去程永遠比回程更加漫長,那是為什麼呢。

  「⋯⋯」


  假設性的答案荒謬得讓人難以接受。

  她看見雲在地平面附近低伏,被城鎮的輪廓所切裂。前所未有地對此傷感——大概是國木田推薦的書裡,浮濫悲哀的不良影響吧。




  殺手開始做夢。

  不是第一次執行暗殺的夏夜,自己渾身鮮血、在背後傳來哭號聲時瘋狂奔進夜色裡那個夢。

  她夢見自己走在圖書館中,遍尋不著出口。即使如此卻並未感受到任何驚惶。身側有人一直牽著自己的手,夢境裡所感受到的柔軟體溫比任何時刻都要真切。

  「⋯⋯」

  夢中人似乎說了什麼,她笑著。

  大腦就要融化在這聲線中,津島趕在這之前竭力思索——那是誰的聲音呢。她轉過臉看對方的面孔,視野卻被那人伸來的手掌所掩蓋了。

  「⋯⋯覺得孤獨的話,就看看書吧。」

  「⋯⋯」

  「總會有人和妳懷抱一樣的情感,穿越時間和空間⋯⋯在文字裡,就能與他們相遇。」


  不會有的。

  ⋯⋯不會有的啊,津島想著。

  此刻我的情緒無以言說,千萬詩篇也不曾提及,多少文字竟都不如胸懷中實感這樣熾熱真切。

  「——國木田さん。」




  驚醒時殺手依舊在黑暗中蜷縮著身子。

  ⋯⋯我想要理由。她想著,鬆開緊握的雙手。


  為何而墜入這種情感,這時候的自己還未能找到能說服自己的理由。


[2]


  我將因妳而日復一日地變得脆弱,直至一旦離了深冬便會消融那種程度。





  到圖書館去的習慣維持了一年,津島才後知後覺地理解——戀慕充其量只是令人無知覺服飲的毒藥。

  「我們是組織的走狗。」

  她記得渡邊這樣告誡,再三讓這話烙印於腦海。

  在靠長期優良的「使用紀錄」奪得高位、鞏固身分之前,隨時都有可能會在與更大的利益相衡量時,迎來淪為棄子的結局。

  「⋯⋯我已經親自驗證過了。」

  變得害怕死亡的話,就只是劣質品,連走狗都稱不上。

  「和外面的人扯上關係,最後是什麼都保護不了的啊,善子ちゃん。」





  津島在那天閉館前決定,不會再到圖書館去了。

  ⋯⋯好不容易已經能和她好好對話了啊。

  自己手上沒有國木田的聯繫方式,關係大概就將這麼永遠停滯在「圖書館員與訪客」吧。


  「⋯⋯津島さん,今天不借書嗎?」

  「嗯。」

  她低聲應道,簡短而顯得草率。

  圖書館員似乎打算說些什麼。津島垂著眼,想著一會買些啤酒再回去。

  我不想清醒地過夜。

  「⋯⋯但是剛剛妳手上那本書,還沒看完的吧。」

  「我不在乎。」

  聲音驟然一冷,發言的津島卻沒能好好看著圖書館員的眼睛。

  便就刺傷她吧,別留下退路。

  此刻腦袋裡沉浮著腐爛的太平洋,言語時尖銳的聲響熙攘不絕,翻湧起混濁拌沙的水聲。

  必須離開才行。到她無法看見的地方試圖吐出大海,即使能預見嘴裡嘔出的只是肚腹裡體溫的碎片。海還會在那裡——一切都沈澱在那裡,一具鯨屍在垃圾島邊緣浮動,受波濤切裂齧咬。


   這份情緒將要被謀殺,以履行殺手的本職。


  「⋯⋯津島さん。」

  「⋯⋯」 

  「平時習慣什麼時間閱讀?」

  「看心情。」

  依舊是低著頭沒有抬眼,不經思考便平板地應了那突兀的問句。大概是自己心情上的異狀掩飾得不夠好,被察覺到了吧。國木田實際上意外地擅長察言觀色。

  默默扯著圍巾,猜想此刻的圖書館員是什麼樣的神色。

  她想做什麼呢?

  津島不大明白,打定主意在下一次的對話沈默空檔裡邁出步伐離開這裡。

  「那——」

  「⋯⋯請別再說下去了。」

  「——」

  「我不是值得妳關切的對象,國木田さん。」

  自己又想要做什麼呢?

  意識到的時候,聲帶自顧自地運作起來,那是忍耐著什麼一樣極盡壓抑的語氣——是津島作夢都想不到自己會發出的聲音。

  「經過那晚,妳難道覺得我有可能是特技演員之類的人嗎?」

  「⋯⋯」

  「我並不是⋯⋯不是從事著妳能夠想像得到的職業。」


  如果妳清楚我的身分,一定再也不可能像這樣與我對話了吧。


  「——我知道。」


  這話讓津島的身子一僵。她終於抬起頭,霎時間寒意攀上背脊,腦裡卻一陣騷動般的灼熱感。

  「⋯⋯不,妳不知道。」

  「那晚妳的手槍落在我這裡。」

  「——」



  「⋯⋯——我是知道的,津島さん。」


  她的神色平和而單純,像個詢問童話故事結局的孩子那般雙眼澄澈,毫無雜質。而津島瞠目結舌地看著她,感覺如同迎面撞上了擦得過亮的玻璃帷幕、驚愕得不明不白。


  這之後津島似乎是就那樣凍結在原地了。在這個人面前,自己永遠都在失態。

  我從裡至外皆沾染著硝煙,與此處格格不入。且不知何時會融化並消逝,屆時再無關孤獨、戀慕或其他的什麼。


  即使如此,毫無自覺地吸引著我的那個女孩——圖書館裡的惡魔,她向這裡伸出手來了。


[3]


  發生過那些,我記得的。

  而這之後、我與妳還有多少次十二月能共享呢?


  第一個十二月津島所遺落的手槍,在第二個十二月被尋回,實際上它未曾遺失。

  如今第三個十二月也已經到來,雪終究如那個人所希冀地落下。

  迷離徜仿。


  「⋯⋯明天的聖誕夜,要一起過嗎?」

  「⋯⋯」

  津島沒有回答。

  此時她身處國木田的小公寓裡,斜靠在她肩上望著窗外,彼處雪景與沈默一併、不斷不斷堆積擴散。


  她不回答問題,只是開始迂回地扯些不著邊際的事情。


  「⋯⋯花丸,聽說過圖書館的惡魔嗎?」

  「嗯。」

  「剛和妳來往的時候,我總是記起那個傳聞。」

  「マル就那麼可怕嗎?」

  「嗯——或許是這樣喔?」津島有些壞心眼地笑起來。「⋯⋯就以奪走別人的靈魂與心臟這點而言,不謀而合不是嗎。」

  「⋯⋯」

  「⋯⋯明明我、沒有向妳許過任何願望。」

  雪越來越大,再這麼待下去會很難離開花丸家的吧。

  但自己要在日出後離開,去完成很重要的事。

  ⋯⋯結束之後可以去買禮物。國木田怕冷,給她買禦寒衣物好了。她大概會很適合米黃色的圍巾。津島想著,思緒像一尾在想像中穿梭巡游的魚,畫面感順著牠的尾鰭拉出輪廓。

  買好禮物的話、就繞去蛋糕店,然後搭電車回到國木田家裡。比告訴她的時間更早一點點到,給她個驚喜吧。

  在門口擁抱,一起裝飾聖誕樹,像現在這樣待著度過聖誕夜,交換禮物。

  隔天一早、要第一個對她說句「聖誕快樂」。


  ⋯⋯想想都覺得,那樣的聖誕夜一定相當美好。


  「⋯⋯那,善子ちゃん許個願望吧。」

  「妳還挺有自覺的嘛——」

  「別鬧了ずら。」

  不輕不重的手刀敲在青髮披覆的腦袋上。


  「雖然這個提議很誘人⋯⋯」

  「⋯⋯」

  「就等我想好了再告訴妳吧。」




  這一晚圖書館員作了很長的夢。


  夢起始於敞開的氣窗下,一顆星矢墜落在她的日常裡。

  美麗的,真摯並迷人的星矢。她的雙眼是星雲一樣的粉紫色,肌膚雪白、像她會在來春消融似地。

  她並不善言辭,國木田明白的。因此便在她語無倫次時安靜聽著,等待到那笨拙的星矢將言語收拾齊整。


  她說,我想許個願望。

  以心臟與靈魂為代價,請應允我一件事吧。


  她的聲音也似雪,落在溫熱的聽覺上轉瞬便融盡。國木田擁抱了星矢,沒有答話。迷濛間對方似乎笑了。




  抱歉,我沒可能是特技演員。說不定也稱不上什麼殺手。

  我是騙子,是虛浮的夢境。所以⋯⋯


  「⋯⋯醒來之後,請忘了我吧。」



[4]


  這場雪還會下多久呢。


  一直到短暫並溫暖的夜晚過去,一直到冬日沈鬱的早晨來臨,一直到津島吻過國木田熟睡的側臉退出房門,那場雪都沒有停。


  她抱著狙擊槍站在落雪的大樓屋頂,情緒不可思議地平和。聽覺遠端有無數腳步聲自屋突的樓梯間嘈雜湧來。

  津島掏出懷裡的手槍時,風捲動青髮、以慘白的天空作背景而顯得絲縷鮮明。

  呼吸穩定而平緩,一定是因為自己的心臟並沒有寄存在這裡吧。


  度過這個冬天的話,就能看到櫻花盛開。到時候握著她的手,繼續像以往那樣笨拙地試著說些什麼吧。  

  度過這個冬天的話。


  「⋯⋯」

  然後,她終於不再編織謊言了。


  殺手站在風裡,嘴角柔和下來。雪花在她指尖悄然無聲地逝去。


  ⋯⋯我愛妳。


  她喃喃自語,恍若祈禱、恍若懺悔。

  是的,我愛妳。



  誠然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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